无声的呐喊

(谨以此文纪念画家何孔德逝世10周年)
很早以前就在画册上看到过何孔德的自画像。虽然仅仅是图片,但画中的造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当时我曾想,要是能看到原作该有多好,它肯定会比图片更加精彩动人。
2002年秋季的一次聚会中,我和画家艾轩聊起了何孔德,我们俩都很喜欢他的油画。艾轩告诉我,在他们这代画家心目中,何孔德是一位令人敬仰的老前辈,他和陈逸飞都曾受到过何孔德的指教,只是这位艺术家生不逢时,没有遇上好时光。艾轩还感慨地说,何孔德酷爱音乐,他创作油画时,画笔伴随着交响乐上下飞舞,犹如音乐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谈话间,我提到了何孔德的自画像。说起这件画作,艾轩显得很兴奋,对这幅自画像大加赞赏。当我问及这件作品的下落时,艾轩的神态立即变得有点沮丧。原来,他跟我一样,从未见过原作。
2003年春季的一天深夜,家中的电话铃忽然响起,睡梦中接起来一听是艾轩。他告诉我,何孔德刚给他打过电话,这位老画家想买一套新房,有意出售几幅油画作品。我忙问:自画像是否在何孔德的手里。艾轩说:“还在,还在,老何说这幅画一直挂在他们家墙上。”
第二天,艾轩带着我去拜访何孔德。他住在一栋破旧的居民楼里,只有三间房,且都不宽敞。一间是客厅,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存放着大幅油画作品。每间房的墙上都挂满了何孔德的画作,使得狭小的家居显得十分拥挤。一进何孔德家门,我和艾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挂在走廊墙上的自画像。原作就是有魅力,它对视觉的冲击力比图片强许多。
进了客厅,见到何孔德,我心中不觉一怔。自画像中那个怒发冲冠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一位面容憔悴的老人。寒暄之后,我和艾轩把储藏室内的油画搬出来逐件欣赏,每一幅画作都是那么精彩动人、令人感叹。艾轩边看边说:“这些可都是博物馆级的作品呀!”何孔德的妻子插嘴说:“当然了,都是为军事博物馆画的。不过,人家后来都不要了。”接着,她说出何孔德的一件心酸往事。
上世纪50年代,何孔德被打成右派。1969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第三个年头,何孔德接到军事博物馆的通知:该馆不再留存右派的作品,请他把画作拿走自行处理。无奈之下,何孔德只好从军博取回他的作品,悄悄藏在家中。此事对何孔德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作为画家,何孔德多么希望他的作品能够保存在博物馆。此后的几天里,何孔德吃不好、睡不香,时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一天,何孔德告诫家人不要打扰他,之后独自呆在一间小屋里。第二天一早,家人看到墙上多了一幅怒形于色的自画像。
听完这段诉说之后,我看了一眼何孔德。只见他眼圈里含着泪水,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把何孔德的几件代表作带回家后,将自画像挂在客厅的墙上。此后,我经常在这幅画像前面驻步,仔细品味画家在作品中倾注的情感。
自画像的背景是雾霾色的墙壁,这面墙渲染出一种压抑的气氛。身披军大衣的何孔德,手握画笔站在画幅中央,他的形象尤如一座巍然的火山。何孔德的头顶接近画幅的顶端,他头上竖起的黑发好似火山喷发出的火焰,使人感到肖像造型欲冲出沉闷的画面。画像中的何孔德绷着面孔,显露出一种自信的神态。他那充有血丝的双眼,射出怒气冲冲的眼神。这幅油画笔触粗犷、酣畅、变化无穷。通过造型、神态和笔触,画中的何孔德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2003年12月28日,何孔德去世了。据说,过世前他用卖画的收入买了一套新房,可是还没等到入住他就病倒了。无情的命运再次捉弄了这位画家。
在何孔德的追悼会中,我看见自画像的照片悬挂在会场前面。悼念仪式中播放的乐曲不是哀乐,而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何孔德的灵魂,在悲壮乐曲的伴随下,告别了人间。当时我想,何孔德的心魂一定会去天堂,在那里他肯定还是一位杰出的油画家。
追悼会的第二天,我查阅很多报刊和网站,希望能够找到报道何孔德去世的消息留作纪念。然而,竟然没有一条讯息提及这位画家的离世。可怜的何孔德就这样悄悄地走了。他走得如此寂寞、如此凄凉。
何孔德远行后,他的名字或许会被人们忘却。但是我深信,他自画像中那威然的形象将会长久地留在人世间。
历史曾多次给我们这样的暗示:杰出画家的声誉,有时就像夜空中闪闪发光的星星。它们虽不夺目,但是永恒。当人们看到星光时,这束星光也许已经飞逝了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