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骥 死心塌地
画如其人。陈文骥没有狂放的性情,常回避交流,和当代艺术体系若即若离。年近古稀,他仍然拒绝放过自己,不是对受虐的迷恋,而是早已对艺术这件“活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死心塌地。

保持距离













在局限的范围内寻找极限




与平均三年左右一次的个展相伴的,还有他在美院的数次工作调动。从版画系调到民间艺术系再调到壁画系,没有一次是预料之内的,开头总是种种不适应,但每一次都是“安排了我就接受了,没想到结果收获很大”。

他似乎拿着一把无形之尺,寻找标准之上的,不屑标准之下的——这并非是仅靠猜想得到的结论,而是通过他的绘画和生活而每天一再证实的。如果“从高处看人生”是可能的,陈文骥至少以自身为例,提供了一些值得思考的经验——返回自己,守住孤独,怀疑这个时代所公认的许多价值观。

艺术本质上可能是一种怀疑
Hi:自我消耗和折磨是否是做艺术的常态?
陈:可以这么说。这几年用来形容社会或者企业现状的一个常用词“内卷”,似乎是偏向负面意思、令大家感到压力的存在。但这个词放到单个艺术家身上,好像又是很常态化的现象。艺术家常常走在一条自己“卷”自己,甚至终点必然通向失败的路上。
即使有所谓的“成功”,也是社会赋予的。换一种角度说,“成功”其实是另外一种失败。作品被社会承认了,说明它满足了社会的需求,可以量化甚至成为产品,社会才会愿意给它一顶桂冠。这样的艺术可能已经变质了。
Hi:如何理解“变质”?



Hi:你提到艺术家的“独立”,中国当代艺术所谓最轰轰烈烈的八九十年代,你似乎一直处于潮流之外,为什么?
当代艺术有很系统化的一面,进入这个体系需要适应它的运作方式。可能是由于个人性格上的原因,我不太具备跟这种模式交流、沟通和合作的能力,对应的结果就是很难在这个系统里得到太多的发展。但是我想如果自己拥有一种语言和方式能够表达和完成自己,不管是不是在某个系统里,都没那么重要了。
Hi:面对学院系统的一些束缚,你如何自我调节?
陈:从自我中抽离,不要把他当作自己,把他当作一个对象。重新看待和观察他,在这种跳脱和重塑的过程中,就不会仅仅停留在利益的获得,而是感受到人的存在本身的价值,在某种层面上寻求一种超越。
跳出自己观察他的过程中也许会发现,在这个时代原来还有这么一种不完善、不合群、尚未完全被时代化的人,他的存在一定是某种社会某种因素造成的,有它的合理性、意义和价值。客观地认识他,陪伴他,而不是一定要改变他,逼迫他。
Hi:认识到无法改变,反而心平气和了?
陈:好像人生的很多事,就这么“活该”让你碰到了。但是你认真面对了,全身心投入了,最终会发现一些与原来的知识和经验完全不同的体悟。于是你就继续做下去了,于是你就“认命”了,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死心塌地。

Hi: “认命”的基础上“玩命”?
陈:艺术一定是要“玩命”的,哪怕作品看起来心平气和。其实做艺术常常明知道最终是要失败的,还是在不断地做,不断地消耗着自己。这种活法好像非常“愚蠢”,或许大家都觉得他很傻,很不真实,但他自己好像还很心安理得,甚至无比认真,让大家看到了一个“愚蠢”的人是怎么存在的。
艺术家对于自身的不合理,不断地找到合理的理由。他们倒也不尽然是完全出于独立的意识,也有可能是在认知或思维上有某种误区或缺陷,但是他们的存在在人类这个群体中还是有意义的。
Hi: 这里的“意义”可以包含哪些方面?
陈:如果说今天大家还保留着艺术,那就是保留了某些个体样本中,目前还没有被人类完全认知到的那一部分,甚至还在嫌弃、排斥、批判的那部分。
人类文明需要有一个空间,让这些被忽视和排斥的部分慢慢滋生,起码不要放弃它,到了一定时候再回顾,没准会发现某些东西是对的。也许艺术就是一种启示。


Hi:如果具体到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你认为它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陈:绘画需要用视觉来思考,我们的教育里好像不太强调这一点。老师家长常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其实孩子们不仅需要听,也需要自己去观看,通过观看去认知世界,认知自己。我想这也是绘画这种艺术形式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之一。
至于绘画方式要做什么样的改变和突破,或许也没那么重要。绘画只要能改变一个人,或者能改变画画的人本身,其实就已经很有意义了。

艺术作为触发思考的开关
Hi: 在画面的处理上为何逐渐剔除情感和情绪的痕迹?
陈:我自己在表述上的习惯反复推敲,对情感和情绪不是很信任,而是希望在某种秩序里找到相对可靠的答案。因此,在不断的收拾、调整和思考的过程中,情感强度自然而然被削减了。但也并不是说完全放弃情感,但会因为怀疑它的真实性而弱化这部分。
Hi: 你的抽象作品基本消除了内涵、指向、定义,如果这些都不重要,那么重要的是什么?
陈:艺术家的作品不是教科书,更不是真理,只是说邀请、触动大家对某个问题产生思考。所有观看者思考的结果也许才是更有意义的。艺术就好像在安静的场所里突然产生的一声巨响,这声巨响本身的音质可能没那么重要,但人们听到它以后根据个人的经验和阅历,会做出不同的反应,这种触动很重要。

Hi:在AYE画廊的新展有一件2001年的旧作,虽然画的是机械零件,但已经呈现出一种冷峻、抽象的气质,你如今的纯抽象实践可以说是一种延续吗?
陈:以前的创作是与我所感兴趣和思考的东西有关联的,所以我不能放弃前面的或者说我根本没有能力放弃前面的。问题在于延续上一步的时候,如何体现上一步与这一步的连带关系,保持艺术语言的始终如一。
我一直在追求的,就是无论产生怎样的语言和表达方式,都希望它能长久、持续、不间断,甚至持续一生,而不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Hi: 推动你在绘画实践上持续推进的动力是什么?
陈:对自己现阶段有不满,所以还需要继续做,所以明天才会有吸引力,所以每一天才会不一样。今天做的事情就比过去更好了吗?也不一定,但是我认为下一步还必须去做。我已经69岁了,跟20岁肯定有很大的差异。但69岁也只有这么一次,为什么不能把69岁的生命状态如实地呈现出来?我尽力客观地去认识生命发生的变化,让自己一直盯着它,直到瞳孔放大,直到眼球生疼。
也许有很多事情我们不愿意去看,但作为艺术家,就是要去看,不能因为看不懂、厌恶或者与我无关,就放弃了。可能没有人要求,但有些事需要自己按着自己的头去做。如果这种动作能够持久,甚至维持一生,这个事情就对了,这个姿态就出来了。

艺术家的尺子是没有刻度的
Hi:中国的抽象艺术历史较短,你的抽象语言是否会参考西方艺术发展中的视觉形式?
陈:我们对西方抽象运动中的很多视觉表达形式印象深刻,但落实到个人的创作时,不一定会按照那个轨道走。我并不是在研究了西方的抽象语言后才做抽象的,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些,只是围绕自身的绘画经验慢慢进行延展,这种延展牵引着作品在视觉上发生变化,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现今的样子。
陈:我们看艺术史的时候,常常能感觉书写者在设定某种标准,或者暗示某种标准。但是写艺术史的是人,人设定的标准肯定有其不全面的地方,不一定具有普世意义。
这里面倒不一定涉及对和错,它能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理由。但如果硬要往这个标准上靠或者改变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必要。艺术本来就是在不断地怀疑标准。


Hi: “缺乏内涵”“装饰”“空洞”,抽象绘画常常面临争议,你如何看待这些标签?
陈:绘画走向装饰化的问题,也许不限于抽象。具象作品也有装饰性,有些为了歌颂而作的现实主义具象绘画,本质上也是一种装饰。
和所有领域一样,抽象艺术同样鱼龙混杂,用抽象来粉饰现状的现象,或许与艺术市场和社会环境都有一定关系,但不能说这种艺术形态本身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些都是暂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定会去伪存真,吹尽黄沙始到金。
Hi: 社会极速变化的今天,你对于艺术的标准是否也在改变?
陈: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象征着标准的尺子,艺术家也有,但是艺术家的尺子是没有刻度的,或者说他的刻度是可以调整的。
很多人拿尺子来衡量世界,来判断这个时代与其刻度的差异。而艺术家拿着尺子对应世界的时候,则是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刻度。


Hi:40年的艺术生涯,你觉得“艺术”给你的回报是什么?
陈:做艺术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绝大多数艺术家或许无法得到社会的“认可”,终生过着质朴单调的生活。但如果真正进入了艺术的思考,很多事情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在乎和热衷了。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这样活着就够了,因为还有一个叫“艺术”的东西陪伴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