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名 不当英雄,要造时势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从2003年开始,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你都活跃在当代艺术的策展领域,过去的一系列策展实践带给艺术教育的经验是什么?
▼
高世名(以下简写为高):策展人搞教育有他的优点,也有他的问题。问题在哪里?策展人擅长的是整合资源打开局面,做事比较大开大合;而教育是漫长的事业,是涓涓细流,点滴工程。这是我经常提醒自己的地方。但是策展人的优点是,构造起一个有能量的情境或局面之后,他可以让每个人的意义和价值实现最大化。
Hi:为什么2013年之后很少策划当代艺术展览了?
▼
高:2013年我就已经对我的学生宣称以后不做策展。前面十年我作为策展人,后面十年我想做的是“人间思想”。我当院长之后,当代艺术界的很多朋友原本是有期待的,但后来却多少有些失望。原因是他们原本觉得我肯定要在教育体系中强调当代艺术这部分,结果发现并没有。2010年策划上海双年展的时候我提出“排演”的概念,“排演”不是展览的题目,而是一种工作方式。我反复说“没有艺术家,只有艺术时刻”,对这些我是很当真的。那时候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做狭隘的当代。


策展是连接当代艺术和社会思想的智性枢纽
Hi:十年策展经验的累积,你对“策展”有什么新的认识?
▼
高:策展是不是只是想出一个漂亮的主题,再用这个主题去选择似是而非的作品来填充、图解这个主题?策展人是写文章的人,而那些文章又让艺术家看不懂或者不以为然。或者,策展人还兼职做一些行政、组织、宣传、促销的工作?在没有对策展这个行当做出有价值的解释之前,比较保险的说法是把策展说成是一种对艺术家的服务,强调其事务性,并且用“事务性”混充“实践性”。
如果不把策展当作一种狭义的职业,我们就会发现,策展有时甚至内化为艺术家的创作机制。艺术家的内部有个策展人,策展人的内部也有个艺术家,他们共谋合作,也互相抵抗、彼此战斗。
在我看来,策展的工作首先是制造语境——阐释与阅读的语境,以及艺术家工作的语境。策展提供的不只是描述框架,还是艺术家行动的出发点和话语基地。策展人具有表述 (re-presentation)和塑形(re-figuration)两种功能。他的重要任务是一种“参与性观察”。他首先是一个情报员,但是他的呈现、他的报告已经在干扰和改变艺术系统的现实。他要观察艺术家及其生活世界,并且与这二者合谋,共同造势-生事,以骚扰我们所“认同”了的“社会”-“现实”的符号系统(社会-现实是被认同为现实的被掩盖了的符号系统)。
我们需要用“表述”和“生产”两种工具去测量策展这个行当。如果策展既是表述又是生产,那么它几乎就是一种写作-创作,是一种“行动的书”。在我个人的工作中,策展应该是连接当代艺术和社会思想的一个智性枢纽,在感性与思想的激荡中时常转化出奇想和行动。




Hi:你怎么理解“当代”?
▼
高:当代是非常复杂的一种历史状态。我从来不觉得历史是一条线,历史就像是海水,是一片汪洋,这片汪洋对我来说就是“现在史”。我们所说的contemporary “当代”,只是海的表面,但大海有表面吗?你揭开看看?没有。有的是过去、现在、未来,都混合交融在这片汪洋里,这是我越来越坚定的历史观,或者说是历史感觉。
“现在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取代狭义上的“contemporary”,是一个更宽广的当代。这是我参与狭义上的当代艺术策展,以及在过去十年中不断学习、反思所形成的一个新的理解。所以我在今天不会简单地去看待或者片面地去支持某一个系统。




2011年“《资本论》:电影行动”讨论会现场,杭州





Hi:中国美术学院作为国内规模最大的美术院校,如何保证它的教育输出质量?2010年你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特别强调“精英化”,这点会不会延续到教育上?
▼
高:虽然中国美院作为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美术学院,录取率其实可以比肩所有的世界顶尖大学。但常常听到的一个声音就是对“老美院”的怀念,大家常说“现在跟我们当年读书的时候相比差远了”。当然,我读书的时候,全校的学生相当于现在的一个系,只有300多人,师生比是1:1,那真是一种精英教育。但在今天,每年毕业2000多人的情况下,如何重新建立“精英教育”?或者说,如何构造具有创新突破能力的拔尖人才成长的土壤?这是我现在正在谋划的事情。
但同时,我们必须清楚的是,已经退不回去了,我们已经是一所万人大学,只能按照万人大学构造它的发展前景。况且,今天的艺术也不只是狭义的艺术,不只是艺术界的艺术、圈子里的艺术。所以我一直跟学生讲,不要只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这一点至关重要。“世界的艺术家”是什么?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从事任何职业,但因为你有艺术教养和艺术训练,所以你的思维、你的判断、你的感知、你的执行力都会与众不同,你最后做出来的事情也会不一样。这跟我反复说的“没有艺术家,只有艺术时刻”是相通的。每个人身上都有艺术时刻,而艺术教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这些时刻更多的闪现出来,保持得更为长久。我越来越觉得理解艺术要放在社会的肌理中去理解,我更关心属于我们每个人的艺术,而不是小圈子里的艺术。







纪录反复摔碎并粘合镜子的过程:将一块30×30公分大的镜子摔碎,并用502胶水粘合,然后再摔碎,再粘合,这样不断重复,持续180分钟,直至摄像机内的录像带走完。影像镜头无变化。
▼
高:我每次跟科学家们讨论的主要观点就是反对艺术和科学互为工具,尤其反对现在讲科艺融合的时候,把科学技术化,把技术工具化。这其实是两次贬低。我常引用福楼拜的那句话:“科学和艺术山脚下分手,山顶上相会”。这句话的意思是强调山是各自爬的,只有在相当的高度才能相会,在低处的相逢只能是互为工具。还有一点强调的是,我们攀登的是同一座山,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我还很喜欢尼采的一句话:“用艺术的眼光看科学,用生命的眼光看艺术” 。他讲出了更加具体的路径。我之所以要不断推广这两句19世纪人的话,是因为我希望科学和艺术就像学院内部的各个系统一样,也要保持自我,互为启蒙,而不是杂糅杂交,做表面上的混合。








Hi:中国美术学院的策展教育有什么特点?
▼
高:这么多年,中国美术学院的策展教育和策展实践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大致可以分为四条实践脉络。
第一条脉络是“去帝国”。自2002年“地之缘”开始,探讨亚洲地缘政治结构中当代艺术的发生与迁徙,经过第三届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第八届上海双年展“巡回排演”,直至亚洲独立知识网络“亚际书院”(Inter-Asia School)的建立,以及对“后万隆”时代第三世界思想运动的提案……,这十余年的行动呈现出国美策展研究是如何在全球文化政治的话语批判中确立起自身的思想坐标与精神向度。
第二条脉络是“感觉田野”,国美策展始终强调超出“艺术界的艺术”,在田野工作中汲取现实感觉的方法和路径,探讨艺术策展实践是如何通达于社会意识和现实感觉,如何养成对历史性主体的感、知与觉。
第三条脉络是“重构当代”。从“后89中国新艺术”,直到“八五-85”,再到“三个艺术世界”的一系列展览线索,国美策展自1990年代参与到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论述和形象建构。近年来,又致力于推动“中国当代”的历史批判和意识形态解构,在文人世界、社会主义状态以及全球化体系的共时幷存中,追索“艺术”的价值与意涵;梳理20世纪中国艺术的复杂历程,在多种历史潜流的交响中,聆听来自不同艺术世界的消息,探讨“中国当代”的历史性结构。
第四条脉络是“未来媒体”。在中国美院的策展教学与实践中,媒体研究始终占有独特的地位。从“现象/影像:中国录像艺术展”到“后感性”系列,展示了1990年代以来国美策展对于新媒介、新现场、新感性的持续兴趣和激进实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