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平 不想回到年轻
明年,王玉平就60岁了。
今年,他画了四幅自画像“虚岁六十”,仿佛在提前庆祝迈入花甲之年,一点儿都不忌讳年龄的增长,甚至还有些得意。
朋友调侃他,回头把两个大眼袋给弄平了去呗,王玉平说:“那哪成,好不容易熬出来的。”
脸上的皱纹和饱满的眼袋不只有岁月的痕迹,还有“老顽童”般的可爱,“要退休了,有点小兴奋”。

艺术家 王玉平(摄影:董林)
与皱纹一同“熬”出来的,还有王玉平那份信手拈来的自在与下笔如有神的自信。跨越4年多,34米长的《我在马路边》,是花甲老头眼中的皇城街景,也是少年眼中的恢弘世界。王玉平是画中的人,也是绘画的人,还是看画中自己的人。在今天,绘画依然还能带给我们惊叹和兴奋,或许就是艺术家为我们打开了一个能看到、却未见着的维度。

《虚岁60-1》 240×160cm 布面丙烯、油画棒 2021

画室里的一切早已疏疏密密地编织进了王玉平的画儿里。他画过的那些物件,都在这里找到了依据。

画室的地板上,被王玉平画成了五彩斑斓的地板砖。因为懒得换水,王玉平索性把笔上多余的颜料涂到了水泥地板上。原本老起灰的地面,现在也不起灰了。
观众沿着这幅长卷,走走停停。在看似奔放粗野的画面里,总能找到一处精细刻画的局部——五花八门的交通标识、老式公交车、共享单车、在广告牌上歇脚的鸟儿们……这些埋伏在街景和人物里的细节,恰恰是最让观众定神之处。王玉平笔下的紫禁城,比现实中的北平多了几分可爱,也多了几分亲近。
那天,许多人在画前驻足,咂摸着久违的感动和温暖。

《我在马路边》230x3400cm 布面丙烯、油画棒 2017-2021



《我在马路边》局部
贴身了
王玉平的画让我们心动了,他画进了我们心里。大概是因为他拾起了被当代艺术常常忽视的两样东西:技术和庸常。透过他的画笔,我们又一次体会到了技术的魅力。小到一颗杏仁、一本书,大到一座城,他都能收放自如地挥洒掌控。王玉平可能天生就有一双“画家的眼睛”,他甚至能察觉出光线里缺失的颜色,捕捉到高级的色彩灰。技法对王玉平来说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丙烯、油画棒、炭笔、水彩、铅笔……在他手里游刃有余。但那些丰富的材料,并没有成为我们观看的负担,是油画还是水墨画已不重要,它就是一张画,一张谁都可以尽情欣赏的纯粹的画。这种境界,大概只有技术高手可以抵达。


《北海公园8-2》(上图)及其局部(下图) 62.5×95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8
放风筝的小孩是王玉平画的自己
放风筝的小孩是王玉平画的自己
六十岁的王玉平再看十六岁的自己用水粉画的《景山公园》,感慨到:“当时觉得画得挺辛苦,手底下没有办法。”年轻时技术生涩,眼不高手自然也没的跟。上学时的王玉平有着浓重的古典情结,画得也唯美。从古典写实到德国表现主义,尝试过冷抽象、热抽象、半抽象、装置甚至剪纸,兜兜转转,溜达了一个大来回。他也曾面临过潮流选择的焦虑。“人就是这样,对什么好奇就去试,他自省得比较早。”他的画家妻子申玲说。他俩是大学同班同学,永远是彼此的第一位观众。

《故宫角楼边的咖啡馆》 57.5×216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5

《故宫角楼边的咖啡馆》(局部)
王玉平画的北池子大街北口路北的Oasis咖啡馆,咖啡一级棒。很可惜,后来清理掏墙打洞关掉了。“画中咖啡机旁的是段老板,专业而善良,允许我在店里最好的位置铺开了一摊画画。坐在那儿的落地窗前像是在看戏,可以晒太阳,看过路的行人,看警察处理交通违章,看红绿灯变来变去......看故宫的角楼。画面的右手是每次都陪我出行的老伴儿,她也一块写写画画,画窗外的风景、发点小感触、也画正在画画的我。”

《故宫角楼边的咖啡馆》(局部)
在咖啡馆里画画的申玲,她可能在画下面这些小画






2015年申玲画的王玉平在Oasis咖啡馆画画(纸本素描 21×29cm)
王玉平和申玲几乎每次都是一起外出写生,王玉平喜欢在马路边画画,申玲就钻进附近的咖啡馆,画自己喜欢的小素描。
王玉平和申玲几乎每次都是一起外出写生,王玉平喜欢在马路边画画,申玲就钻进附近的咖啡馆,画自己喜欢的小素描。
不知什么时候起,王玉平被人叫上“爷爷”了,才恍然已六十。“我都这么大了?!”他问自己:“像吗?没觉着。”如果从六七岁算起,画画这事也不知不觉跟了王玉平五十多个年头。他自觉比起小时候在图画本上的兴趣并没有减少,倒是身上多了些办法和手段,也因为这些办法的支持让他觉得画画这事更贴身儿、更少拘束了。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回到年轻的时候,最享受画画还是近十年的事。这十年,他说自己如果还算有点进步就是从容了些。
“要是给我时间,我应该还能再进步一点。”对王玉平而言,他没有设定某种具体的标准。也许里边有徐渭、有金农、有维亚尔,或者浮世绘,是很多掺和在一起的内容。“那个东西在我的思绪里见过,我还没有完全做到,所以我觉得还能争取做得比今天好一点。”

王玉平十六岁时用水粉画的《景山公园》(1978年),他在旁写下“当时觉得画得挺辛苦,手底下没有办法。”

《西华门的雪》58x68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1

这个铁皮摩托车在王玉平的很多画里都出现过


看过的书和画过的书、铁皮汽车

《花桌布》 29.7×42cm 木板丙烯 2019
画出平凡事物
不平凡的一面
但技术不等于技巧,“遇到技术上没有阻挡的时候,我立刻会放手的”。王玉平的绘画魅力也不全然因为技术,它的背后还有画家的思想和一颗平常心,它们为王玉平的绘画注入了一层珍贵的质感。所谓“以技入道”,王玉平总能把平凡事物,画出不平凡的一面。
我们在初冬的午后来到他的画室,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像他的画一样,屋里是暖色调。这里并不陌生,大大小小的物件早已疏疏密密地编织进了王玉平的画里:小人书、咖啡杯、铁皮文具盒、点石斋画报、浮世绘画册、缝纫机、仪仗队骑士玩偶、铁皮小汽车、用了几十年的搪瓷碗……他随时将身边抬眼可见的琐碎拾起,擦拭干净,让它们在画布上重新焕光。艺术在这里,并不高于生活。


《六朝金粉》(上图)及其局部(下图) 240×355cm 布面丙烯、油画棒 2021
家和画室之间仅一扇玻璃门之隔。一转身,瞥见拱形门廊切分出的画面,露出了申玲在桌前看书握笔的右手。王玉平立刻画进了画里,于是有了《六朝金粉》的那一幕。
家和画室之间仅一扇玻璃门之隔。一转身,瞥见拱形门廊切分出的画面,露出了申玲在桌前看书握笔的右手。王玉平立刻画进了画里,于是有了《六朝金粉》的那一幕。

从上海淘来的老式缝纫机,厚木板上还雕着花,显得气度非凡。王玉平会踩缝纫机,以前画布不够宽,都是他自己一块块给拼起来的。轱辘是后来王玉平给加上去的,画室里的床、桌子、椅子都装上了,方便随时移动。

王玉平喜欢用的油画棒,它们不锋利,在画面上能留下松动的边缘线
在王玉平眼中,没有什么是不能入画的,画什么都可以,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部分。他说“平常的心,大概才能够看见平常的事”。平常的视角弥合了世俗的不起眼,平常的心态也过滤了功利心,王玉平安之若素。画画自然也就成了一件散淡随意的事情。在常态里,不使劲,也就不会觉着累。就像有人喜欢鼓捣花草一样,画画始终是王玉平生活里最喜欢干的事情,不预设,无目的,“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我的咖啡杯》 42×29.7cm 木板丙烯 2019

《台灯》 42×56cm 纸本水彩 2021

《台灯》 42×56cm 纸本水彩 2021


卫生间的玻璃门上,被王玉平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许多个《铁道游击队》小人书里边的场景:芳林嫂拿着手榴弹骑在墙头上、伪军抢老大爷的梨吃、哈巴狗从驴槽子的地道逃走……如他的画作一样,他的生活也离不开那些生动的色彩和人间温暖的烟火气。王玉平喜欢艺术在他生活里充当这样的角色——触手可及,任性且随意,而不是刻意要完成一件作品
写生亦是如此。天阴了,一阵小风吹来,一个喇叭声……都会影响王玉平的用笔。一阵发懵的同时心里又有点窃喜,既有点手足无措又有点面对新状况的兴奋,要重新思考,迅速决断。如果结果还算满意,有如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快慰。“我喜欢这种卒不及防的意外,这大概就是生机吧。心里喜欢就希望第二天还会发生,于是会生出‘心瘾’ ”。王玉平乐此不疲,沉浸在画里,他可以把干扰都屏蔽掉,所有声音都成为背景。画完一张画,做了一个梦。收摊儿,如梦初醒。

《彪子》 210×230cm 布面丙烯、油画棒 2018

《西华门的雪》58x68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1
王玉平画过无数本书,他也喜欢读书。但他从不用高深的理论去包装诠释、卖弄话术。画边倒是常常配上一段轻松的文字,背后的故事娓娓道来,读与不读都不会左右观众看画的感受。它就像一碗热乎面条旁的那碟小咸菜,跐溜一口,嚼在嘴里更有滋有味。文学润物细无声地滋养着他,和他的手头功夫一起内化在他画里,不动声色、浑然天成。他画街景、画凡人小事,看似很小的生活半径,却把世界都装进了他的心里。


《北海公园》(八联组画之一) (上图)及其局部(下图) 62.5×760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8


《北海公园〉(八联组画之二) (上图)及其局部(下图) 62.5×760cm 纸本丙烯、油画棒 2018
前几天,王玉平经过一个公园,看见大人小孩着了魔似地在落满一地的金黄色银杏叶那疯玩。“其实就是那片颜色关系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影响了他们的状态。有就是有,没有,你怎么跟他说榆树叶掉下来特别好看,也不会感动。”一份简单的喜悦,我们有时候却故意把它们拒之在了门外。
“我愿意活在温暖的感觉里,有时候虽然虚假,但我愿意信以为真,”王玉平说。
其实谁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