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硕 我挺有意思的
“我挺有意思的,”梁硕倒也不谦虚。
他的身上还保留了一些没被社会彻底规训的稀有品质。这是我觉得他最有意思的地方。

他说“梁大芬”的内心是很严肃的。
多年没有动笔评论的冷林,也忍不住给他欣赏的艺术家写了一段:



住在山水里
梁硕住在距离北京市区60多公里之外的山里,既是工作室也是家,一个叫“花果山村”的地方是必经之路。出门一小时起步。这是他为了和现代文明保持一点距离,付出的代价之一。


梁硕就住在他笔下的山水里。他把自己放在边缘的位置,也喜欢做些看上去不太着边的事,比如“庙会购物”“卖短”“睡野庙”,但心里又很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天地为席,山河作枕
梁硕1976年出生在天津蓟县的山里,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爬山,迷了路,害怕死在那儿,于是硬着头皮爬了上去……身体与自然的关系就在原初的记忆里启动,并扎下了根。


在被窗帘布围成的家乡风景之中,他坐在地上默默地嗑瓜子。
翻山越岭,是梁硕为自己的人生预设给出的模型。而他的艺术脉络,则在《梁硕作品纠结离间图》里一目了然。

心印
在无数次深入山川的肌理,并且不止一次地反复盘磨过同一个地方后,它们在梁硕心里留下了一道道心印。


梁硕一丝不苟地刻画了每一处细节,激活了我们随处可见的日常:蓝色的彩钢板屋顶、砼木石、土堆上的防尘网、高压电线杆、现代仿古亭台、山间寺庙、摩天大楼……那些场景乍看似曾相识,细品又觉得哪处不合理。在合理与不合理,现实和虚构,俗和雅之间,梁硕牢牢拿捏住了分寸感。绵延多年的渣意似乎收敛了,内化成了一股子仙气。

画的尺幅都不大,需要观众凑近了看,去怀抱它们,像沿着涓涓流淌的小溪,细细地去搜寻一些东西。梁硕说,小画是一种品质。大画则需要更充分的理由。“‘景区’就得大,它是一个中国大现场,永远大于你的一种存在。”2019年个展“景区”里,就展出了一张长达60米的《大绵山卷》。我开玩笑说,它可以是当代的《千里江山图》了。




其实,无论大画小画,还是过去的现成品装置“费特”,以及之后的一系列在地空间装置“女娲创业园”(2014)“托普欧乐居”(2015)“无隐禅院”(2016)、“空无意外出入山”(2017)、“来虩虩”(2017),那些用廉价材料搭建、透出浑不吝渣意的作品,内里却由一套严谨的结构支撑,稳固,不易坍塌。





留住作为人最珍贵的部分
如果不是雕塑专业出身,梁硕的画面未必会有如此强烈的空间感。仰视、俯视、平视、远观、近取都低调地藏在“梁大芬”的小画里,构图琢磨了好久才营造出咫尺千里的开阔气象。2009年的一次偶然翻阅,激起了梁硕对传统水墨画的极大兴趣。他开始疯狂地看各种国画展,读画论,写书法。这是梁硕多年积累的功力之一。

但绘画并不是梁硕的舒适区。


小画是一种品质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近几年为什么开始密集地画画了?
梁硕(以下简写为梁):我从别人的画里老受到鼓励,我觉得画得这么差也行?
梁:闲鱼。闲鱼是我看展览的地方。
梁:我在画的过程里充满了问题。每天大部分时候面临的都是失败,只有一点点成功。画完之后觉得所有的画都很讨厌。但过一段之后,又觉得还是有那么一两张我有点喜欢。但什么时候画到快感占大部分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告别了。
梁:尽量小,这次的作品更多是回忆式的、向内的,不适合大画。画大画很可疑。
Hi:怎么可疑?
梁:大画看着气派。对那些东西我都比较谨慎。我觉得小画是一种品质,它多了层让人去搜寻的维度。大画如果做到这点,就极其古典了。我当然也希望大画能做到这个维度。但目前要解决的不是大小的问题,是画本身的问题。
Hi:画本身还有哪些问题?
梁:我看自己的东西百般挑剔,结果肯定没有满意的。现在我就嫌我的画太抠搜了,特别的紧张,特别放不开,特别的胆小,这些东西都是我看不上的。



Hi:写作和画的关系是什么?这次展出的大部分作品几乎都有一篇对应的文章。
梁:写作也是来自游历的现场。文字比画要更直接,也更容易表达。我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进去了,写进去之后发现还有些东西没表达出来,就得借画面再给它收一收。表达充分了,我才能爽快。
梁:当代水墨不一定就是水墨这个材料本身,它背后应该有更通着的一层东西。我不用再琢磨水墨这个材料,我只需要琢磨它在我身上如何发生关系。
雕塑是你包着它
装置是它包着你
Hi: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天分?
梁:意识到自己有天分和意识到可以是一个艺术家,几乎是同步,都是在我毕业之后。毕业作品《城市农民》备受肯定,被很多人夸。
Hi:这件作品让你收获了许多名和利,应该说你也是学院派的受益者。
梁:是的。我靠学院的手艺养活了自己好多年,到现在也是。

Hi:但你却说非常反感学院,为什么?甚至几乎放弃雕塑了?
梁:《城市农民》之后,我又做了一个三米多高的民工,一个礼拜就做完了,炉火纯青,我觉得特别油,就再也不想继续做了。反骨一下就顶了出来。当时不想做雕塑,可能也不是真的说跟雕塑有仇。只是突然觉得在学院里学的雕塑这套手艺、技术跟现实都没有关系,即便我做的是“民工”。
梁:对,现在我也会偶尔回到舒适区沉浸一下,其实挺享受的。但享受的同时会有犯罪的感觉。


Hi:当时为了摆脱学院的基因,开始逆反了。
Hi:所以在你的概念里,雕塑跟当代艺术是互不兼容的?
梁:当时是这样想的。现在肯定不这么看了。各种媒介尝试过一遍之后,我会比较谨慎地去选择媒介,会考虑哪种更适合表达。我是雕塑本行出身,眼光跟别人不太一样,一看雕塑要求就高了起来。如果达不到这样的一种高度,宁可不做,不原谅自己。这种心理作祟导致我搞雕塑搞得很少。反而别的媒介更容易原谅自己。



Hi:当年为什么又选择考雕塑专业?
梁:考大学时嫌画画调色麻烦,选择了雕塑。我畏惧色彩,我怕画画,但是从表达来说我需要画画。
梁:上学的时候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就是所谓的“正太”。真正开窍是上大学下乡去麦积山。回来后,就用塑造佛像的手法试在了“头像”的塑造上。
Hi:现在怎么理解装置和雕塑?
梁:雕塑是你包着它,装置是它包着你,而且装置不可更改地方。


知识永远都是等而次之
Hi:无论是雕塑装置还是绘画,你都强调感知的传达。
梁:你天天坐着高铁,天天用着手机,然后你去画黄公望的山水,你不觉得假吗?身体体验加进来之后,会产生一个所谓的内部生态。我觉得这才是作品需要输出的部分。图像的、观念的或者所谓的思想,都不是最重要的,知识永远都是等而次之。
梁:我不教他们我“反感”的那套东西。不管是什么课,我全变成下乡,带他们去爬山。我会给学生们谨慎地提作业要求。比如说今天去的地方,你还能记得住的是怎样的一种空间关系?你画出来也可以,用语言表达也行,用什么表达都可以。但不要去对着照片去画风景,你要画的是你身体记忆的空间关系。
我偶尔也会带学生临摹传统泥塑,按照古代的技法、材料、工序。从炼泥到骨架,到做雕塑刀,到最后打包装,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做,它是一整套的生存技能。

Hi:你对现代文明社会的态度是什么?对这个世界失望吗?
梁:我不失望。我也不想简单地批判自己都没有摆脱的东西。因为我就身在其中,也在享受它带来的好处。我尽量去保持距离就可以了。
梁:不会的。大的潮流趋势是另一个方向,而我是在“返祖”。会有人喜欢,但肯定是少数。大家对它所产生的形式,看起来有一点点新鲜感,仅此而已。